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合法的配资炒股平台 吹响中国诗歌革命号角!黄遵宪如何“我手写我口”?
发布日期:2025-05-13 20:56 点击次数:174
在当今全球化时代,文化交流与碰撞已成为常态,而早在100多年前的晚清,诗人黄遵宪就以他的“新派诗”开启了一场诗歌的“破圈”实验。他以外交官的独特经历,将西方科技、政治、社会现象融入诗歌,创造出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视野的全新诗境。
黄遵宪的创新并非全盘西化,而是坚持“旧风格”与“新意境”的融合,这一思路对今天的文化创新仍有启示——如何在传统与变革之间找到平衡?
原标题:新派诗:诗界革命的序曲——以黄遵宪为中心
作者:马卫中,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、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名誉会长
晚清的诗歌革新运动,以时间为序,可分为三个阶段:新派诗、新学之诗和诗界革命。其共同的特点是融入西方的新思想,并创造出诗歌的新境界,而实质是社会变革和社会发展不断进步的反映。所以,三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,但其内在的目标和外在的形式,却有所不同。新派诗虽最早出现,而其进入研究者视野,多是因为后来的诗界革命。黄遵宪是最早倡导和创作新派诗的作家,又被梁启超推为诗界革命的杰出代表。没有梁启超的竭力鼓吹,黄遵宪诗歌的价值,或许会湮没许多。这也是新派诗和诗界革命经常被混淆的主要原因。
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有“三要素”,其中新意境和旧风格都采自新派诗,唯有新语句,是受新学之诗的启迪。但梁启超对新语句和旧风格的常相矛盾,也始终未有解决的方案。可见,梁启超诗界革命的天平,是倾向新派诗的。所以,人们讨论新派诗,首先要厘清新派诗与诗界革命的关系。同时,对新派诗的新意境和旧风格,也必须有清晰的认识和准确的评价。
诗界革命与新派诗之缘起
戊戌政变失败以后,梁启超流亡海外。1899年12月19日,他从日本乘船去美国,航行在太平洋上,凡十三天。抵达夏威夷正好是12月31日。这是一个可以静静思考的旅途,其所作《夏威夷游记》,每日所记,除琐事以外,多与诗有关。至第七日,也就是西方的圣诞节,他自称“数日来,偃卧无一事,乃作诗以自遣。余素不能诗,所记诵古人之诗,不及二百首,生平所为诗,不及五十首。今次忽发异兴,两日内成十余首,可谓怪事”。就诗歌创作之数量而言,其海上一日,已抵陆上数年。既然是写诗,那就免不了论诗。对此,梁启超似乎不再谦虚,他说自己“虽不能诗,然尝好论诗”。而这一天的论诗,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永载史册,成为文学史上闪光的一页:他所提出的诗界革命之口号,成为十年之中进步诗人追求的目标,也成为二十年之中新文学运动兴起的前奏,更成为一百二十年之中评价近代文学价值的重要标志。当然,其提出诗界革命,是建立在对新派诗和新学之诗的总结和反思基础上的。梁启超先是说:
欲为诗界之哥伦布、玛赛郎,不可不备三长。第一要新意境,第二要新语句,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,然后成其为诗。不然,如移木星、金星之动物以实美洲,瑰伟则瑰伟矣,其如不类何?若三者具备,则可以为二十世纪支那之诗王矣。
随后,他选取“宋明人善以印度之意境语句入诗,有三长具备者”的苏轼,并举其《赠东林总长老》诗:“溪声便是广长舌,山色岂非清净身。夜来八万四千偈,他日如何举似人”,说“真觉可爱”。可他又称“然此境至今日,又已成旧世界”。梁启超是要将宋明人之印度意境语句,更替为今日之欧洲:“今欲易之,不可不求之于欧洲。欧洲之意境语句,甚繁富而巍异,得之可以凌轹千古、涵盖一切。”只是“今尚未有其人也”。当然,在梁启超的心目中,可期之人选还是有的,那就是最早提出新派诗的黄遵宪:“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,莫如黄公度。”但黄遵宪的不足是“新语句尚少,盖由新语句与古风格,常相背驰”。至于倡导新学之诗的夏曾佑和谭嗣同,倒是“皆善选新语句”,缺点则是“其语句则经子生涩语、佛典语、欧洲语杂用”。以致他们的诗歌“真有以金星动物入地球之观矣”,故“今日观之,可笑实甚也”。而其关键,是没有“以古人之风格入之”。缘此,梁启超提出了诗界革命:
吾虽不能诗,惟将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,以供来者之诗料可乎?要之,支那非有诗界革命,则诗运殆将绝。虽然,诗运无绝之时也。今日者,革命之机渐熟,而哥伦布、玛赛郎之出世,必不远矣。
可见,梁启超提出诗界革命,是作为一种理想而面向未来的。然其重要的思想和理论基础,便是黄遵宪的新派诗。在他看来,新派诗还没有达到革命的高度,至多属于维新,所以要有更大的变革。但是,现在一般都将“诗界革命”的提出,前置到戊戌变法之前,但又不包括新派诗,也不涉及黄遵宪。如杨天石撰写的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中国文学》(第一版)之“诗界革命”条目,即称“诗界革命的早期倡导者是夏曾佑、谭嗣同、梁启超三人。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之间,他们开始试作‘新诗’”。这段文字所依据的材料,应该是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所言“复生自喜其新学之诗。然吾谓复生三十以后之学,固远胜于三十以前之学,其三十以后之诗,未必能胜三十以前之诗也。盖当时所谓新诗者,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。丙申、丁酉间,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。提倡之者为夏穗卿,而复生亦綦嗜之”。其实,诗界革命和新学之诗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,譬诸新民主主义革命和旧民主主义革命,之间有些关联,但不能混为一谈。
梁启超对新学之诗并不满意,他在《夏威夷游记》中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。梁启超提倡诗界革命,必须“以古人之风格入之,然后成其为诗”,就是针对夏曾佑、谭嗣同他们的新学之诗。谭嗣同《莽苍苍斋诗》刊于光绪二十三年(1897),其签署即为“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第二种”。既然此前为旧学之诗,那以后所作,则为新学之诗。谭嗣同生于同治四年(1865),由此可以推断,新与旧的分水岭,当在甲午战争以后。所谓新学之诗,其实是谭嗣同、夏曾佑和梁启超之间相互酬唱的游戏之作。这也是杨天石称他们三人是“诗界革命的早期倡导者”的原因。《饮冰室诗话》所列举的,就有谭嗣同《赠梁卓如四首》:“三言不识乃鸡鸣,莫共龙蛙争寸土。”以及夏曾佑《赠梁任公》:“滔滔孟夏逝如斯,亹亹文王鉴在兹。帝杀黑龙才士隐,书飞赤鸟太平迟。”《沪上赠梁启超》:“有人雄起琉璃海,兽魄蛙魂龙所徙。”类似的作品,仅《夏曾佑集》,尚有《赠新会梁卓如孝廉》《戏赠梁启超》《寄卓如》《赠任公》等,可见他们热衷的程度。但当时的读者,大概也就是他们自己。且如果不是其朋友圈内人,或有破译之密码者,也断然无法知其所云。而今日之读者,则更有“以金星动物入地球之观”的感觉。梁启超《夏威夷游记》即称:“复生本甚能诗者,然三十以后,鄙其前所作为旧学,晚年屡有所为,皆用此新体,甚自喜之。然已渐成七字句之语录,不甚肖诗矣。”他甚至以为夏曾佑、谭嗣同“已不备诗家之资格”。在戊戌政变谭嗣同被戕害后,梁启超等人没有了游戏的心情,也就没有了游戏的笔墨。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又说“此类之诗,当时沾沾自喜,然必非诗之佳者,无俟言也。吾彼时不能为诗,时从诸君子后学步一二,然今既久厌之。穗卿近作殊罕见,所见一二,亦无复此等窠臼矣。浏阳如在,亮亦同情”。所以,如果以此类诗来论定夏曾佑、谭嗣同、梁启超三人是“诗界革命的早期倡导者”,既误解了诗界革命,又没有尊重三位诗人的主观意愿。
后来学者讨论诗界革命的发萌,之所以多言其与新学之诗的关系,而较少涉及和新派诗之间的道统,是因为新派诗之概念见诸文字,甚至要晚于新学之诗的提出。黄遵宪《酬曾重伯编修》,有所谓“废君一月官书力,读我连篇新派诗”,是今所见新派诗最早出现的出处。根据钱仲联《黄公度先生年谱》,此诗当作于光绪二十三年(1897)。黄遵宪在是诗《自序》中说:“重伯序余诗,谓古今以诗名家者,无不变体,而称余善变,故诗意及之。”可惜曾广钧此序今已散佚,只是在徐仁铸《人境庐诗草跋》中谈到“曾重伯论诗之变,纵横上下,实大声宏,洵诗序中奇作”,知曾广钧所作《人境庐诗草序》,也竭力倡导诗歌之变。至于黄遵宪新派诗之称,是否采自“曾序”,就不得而知了。
什么是新派诗?袁行霈主编的《中国文学史》论及“黄遵宪与‘诗界革命’”,称黄遵宪“从光绪三年到二十年(1877—1894),他以外交官身份先后到过日本、英国、美国、新加坡等地。经过亲自接触资产阶级文明和考察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经验,他明确树立起‘中国必变从西法’(《己亥杂诗》第四十七首自注)的思想,并在新的文化思想激荡下,开始诗歌创作的新探索”。又说“他沿着这条道路进行创造性的实践,突破古诗的传统天地,形成了足以自立、独具特色的‘新派诗’”。可见,新派诗的实践要早于新派诗概念的提出。这是19世纪末叶诗歌改良朝着新的方向突围的最早尝试。西风东渐,在晚清是一种客观存在,且是社会潮流的总体趋势。无论是思想家、政治家,还是文学家,多会受其裹挟,至少会得其影响。黄遵宪作为外交家,其所见所闻、所思所为,应该比其他人更高一层。因此,新派诗与西学有关,是毋庸置疑的。而其萌蘖,也要大大早于新学之诗。因为有关新派诗的内涵,黄遵宪于光绪十七年(1891)六月作于伦敦使署的《人境庐诗草自序》,就有过详尽的介绍:
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,诗之中有人;今之世异于古,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?尝于胸中设一诗境:一曰,复古人比兴之体;一曰,以单行之神,运排偶之体;一曰,取《离骚》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;一曰,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。其取材也,自群经三史,逮于周秦诸子之书、许郑诸家之注,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,皆采取而假借之。其述事也,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,以及古人未有之物,未辟之境,耳目所历,皆笔而书之。其炼格也,自曹、鲍、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,不名一格,不专一体,要不失乎为我之诗。诚如是,未必遽跻古人,其亦足以自立矣。
这一段话被无数次征引,以为是新派诗的宣言,甚至是诗界革命的揭橥。郭绍虞主编的《中国历代文论选》亦予收录,并称“在‘诗界革命’的队伍中,有卓越的成就的,首推黄遵宪”,而“《人境庐诗草自序》,则是他诗歌改革理论的具体阐述”。不过,仔细研读此序,则知黄遵宪的新派诗,更偏向于中国传统诗学的改良,并没有直接谈到如何汲取西学的营养,至多是“旧瓶装新酒”。当后来的新学之诗倒向西学的时候,梁启超借以新派诗来平衡中西,方有诗界革命的主张。
只是黄遵宪的“自序”,对于后来诗界革命的发生和发展并无实际的指导意义。因为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,几乎无人读过是文。今所见黄遵宪之诗集,其最早的版本是宣统三年(1911)嘉应黄氏后人得梁启超帮助,在日本铅印出版的《人境庐诗草》。但并没有刊载此序。1926年,吴宓从黄遵宪的孙子黄延凯所藏诗稿抄本上得见此序,遂发布于《学衡》杂志第60期。此时的中国,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,而诗界革命已经落下大幕。故钱仲联笺注《人境庐诗草》,其《发凡》称:“《人境庐诗草》凡十一卷,兹悉仍原编卷次。其《自序》一篇,集中不载,今于《学衡》杂志中录出”。而吴宓跋《人境庐诗草自序》,以为“是诗与序,实相得而益彰”,但亦称“不知当日《人境庐诗》刊印之时,此序何未列入”。后来,黄延凯的弟弟延缵在《与人境庐诗草研究有关的黄遵宪家族部分史实述评》一文中,对“此序何未列入”述之甚详:
1911年(辛亥年)仲雍便以黄遵宪生前手订诗稿、文稿、《自序》等正抄本交由甫赴日给梁启超主持出版。当时在日本神户当领事的黄遵楷将《人境庐诗草》黄遵宪的《自序》抽去,不让梁启超知道,而后又塞进他的一篇跋。至于出版过程的“校”“注”,黄由甫干了些什么,都可以在梁启超《致由甫》的两信中看出来。
梁氏两信在黄延缵的文章中全文转引,主要是谈《人境庐诗草》的底稿还有讹误,需要认真校勘。仲雍为黄遵宪次子鼎崇,是延凯和延缵的父亲;由甫为黄遵宪从弟,名遵庚;遵楷为黄遵宪五弟。与《自序》同时被抽去的,还有康有为所作《人境庐诗草序》:“多年后出现的康有为一九〇八年写的‘康序’,也无疑当时梁不得见而截留在黄遵楷手上。现已真相大白,就是‘康序’原稿由遵楷家属作‘墨宝’出示。”黄遵宪的《自序》,是否也被黄遵楷当作墨宝收藏?无法知晓,更不可以妄加揣测。
不过,今所见《人境庐诗草》,有黄遵楷《辛亥初印本跋》。其中涉及黄遵宪论诗,以“尝云”引其说,所录内容则与《自序》相合,文字也基本雷同:“人各有面目,正不必与古人相同。吾欲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,取《骚》《选》乐府歌行之神理入近体诗。其取材,以群经三史诸子百家及许郑诸注为词赋家不常用者。其述事,以官书会典方言俗谚及古人未有之物、未辟之境,举吾耳目所亲历者,皆笔而书之。要不失为以我之手,写我之口云。”由此可见,黄遵楷一定是见过《自序》的。而后来之学人在没有见到《自序》之前,也多以“尝云”作为研究黄遵宪诗学观的重要依据。1923年,为纪念《申报》创刊50周年,胡适撰写了《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》。其评价黄遵宪,即引“尝云”,说“此据他的兄弟遵楷跋中引语”,并言“这几句话说他的诗,都很确当。但他在‘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’的方面,成绩最大”。
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创办《新民丛报》,并开始连载《饮冰室诗话》。其中也谈到诗界革命。他说“过渡时代,必有革命。然革命者,当革其精神,非革其形式。吾党近好言‘诗界革命’,虽然,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,是又满清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。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,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”。既然诗界革命只是“过渡时代”的产物,说明梁启超仅仅将革命当作手段,而并非目的。当然,革命的标准也是可以商量的:“苟能尔尔,则间杂一二新名词,亦不为病。不尔,则徒示人以俭而已。”在梁启超看来,谭嗣同、夏曾佑的新学之诗,实在算不上革命,至多是“满清政府变法维新之类”。故其介绍新学之诗时,并没有扯上黄遵宪。而介于新学之诗和诗界革命之间的麦孟华,则为梁启超所表彰:“侪辈中利用新名词者,麦孺博为最巧”,其大概属于“间杂一二新名词”的典范。梁启超又称“麦孺博不多为诗,然有作必佳”,并举其“圣军未决蔷薇战,党祸惊闻瓜蔓抄”“微闻黄祸锄非种,欲为苍生赋大招”,以为“皆工绝语”。由于新名词对新意境和旧风格多有影响,故梁启超将其多寡,作为衡量诗歌优劣的重要参数。他不满黄遵宪“新语句尚少”,但也考虑到了“新语句与古风格,常相背驰”的实际情况。梁启超历数“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”,还是以为“当推黄公度”,再次说明,在新派诗和新学之诗之间,梁启超诗界革命的天平,是倾向前者的。而黄遵宪作为新派诗的代表,非常自负,这也得到康有为的首肯。康氏序《人境庐诗草》,即谓其“及久游英、美,以其自有中国之学,采欧、美人之长,荟萃熔铸而自得之,尤倜傥自负,横览举国,自以无比。而诗之精深华妙,异境日辟,如游海岛,仙山楼阁,瑶花缟鹤,无非珍奇矣”。如果说“自有中国之学”就是旧风格,那么,“采欧、美人之长”,就是新意境。
新派诗之新意境
在梁启超看来,黄遵宪以外国所见所闻之题材进行创作,是“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,以供来者之诗料”的最早实践。只是当时很少与黄遵宪志同道合、且地位和影响也相副相称的诗人。能诗而又有国外经历者,实属凤毛麟角。陈三立《人境庐诗草跋》就说黄遵宪“驰域外之观,写心上之语。才思横逸,风格浑转,出其余技,乃近大家。此之谓天下健者”。黄遵宪自称是“新派诗”,而不是“新诗派”,个中滋味,也颇有英雄难觅、知己难寻的感慨。所以,人们谈新派诗之新意境,只能从黄遵宪入手,也只能以其为主。
人类的认识世界,有一个物、事、理渐进的过程,是与黄遵宪从洋务转向维新的思想路径相一致。中国诗歌最早咏及西方的,也是器物。此可追溯至明清时期来到中土的传教士。他们往往携带新异又有实用价值的礼物,以便打开传教的局面。广东的遗民诗人陈子升,就有《咏西洋显微镜》一诗,所云“大道粲中天,奇淫出穷海”,对外来的奇技淫巧,尚有地域上的抵触。至于更为常见的洋货,则是眼镜。到清代乾隆年间,随着眼镜的“飞入寻常百姓家”,遂成咏物诗的“常客”。袁枚《小仓山房诗集》就有《嘲眼镜》和《颂眼镜》诗。《颂眼镜》题下自注云:“三年之中,忽嘲忽颂,伤老之速也。”而乾隆甚至将眼镜用作廷试的诗题。朱克敬《瞑庵杂识》曾录阮元《御试赋得眼镜》诗,并云:“阮元初入翰林时,和珅为掌院学士。一日,上从容谓珅曰:眼镜别名叆叇,近始知之。珅退以语元,且曰:‘上不御此也。’未几大考,诗题即‘叆叇’。元诗独工,上赏,拔置第一,不数年遂跻清要。”
到黄遵宪生活时代,国人所见的西洋之物已不局限于此类日用品,而是工业革命以后代表先进技术的工业品。黄遵宪于光绪十六年(1890)在伦敦写下《今别离》四首,分咏轮船火车、电报、照相,以及东西半球昼夜相反,堪称新派诗咏物的杰作,其实都与旅行世界的经历有关。《今别离》的写作经过,潘飞声《在山泉诗话》称:庚子年(1900)黄遵宪途经香港,曾造访潘飞声,“出示诗册,中有《长相思》三巨篇,一言电线,一言轮车,一言照像,雄奇飘逸,恨未及录出”。其“三巨篇”的排列,和今日所见《今别离》有所不同。特别是所缺的最后一首,其言自然现象,与前三首内容不合。因此,此组诗最早有可能就是三首,而最初之诗题,即为《长相思》。当然,因为是“恨未及录出”,记忆是否有误也很难确定。还有电报和电线,也不是一回事。李渔叔《鱼千里斋随笔》论及《人境庐诗草》,亦称“《今别离》凡三篇”。黄遵宪晚年整理诗集,应该有一个增补和修订的过程,在钱仲联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中考述甚详。至于《今别离》的最后一首是否亦为补作,则不能断言。
《今别离》四首历来评价很高。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即云:“黄公度集中,名篇不少。至其《今别离》四章,度曾读黄集者,无不首记诵之,陈伯严推为千年绝作,殆公论矣。”关键是这些在西方已经成为普通生活中的寻常物,而在当时的中国,大多数人还见所未见,更不消说亲自体验,故杨香池《偷闲庐诗话》称之为“首首俱以新思想入诗”。其中轮船火车的第一首:
别肠转如轮,一刻既万周。眼见双轮驰,益增中心忧。古亦有山川,古亦有车舟。车舟载离别,行止犹自由。今日舟与车,并力生离愁。明知须臾景,不许稍绸缪。钟声一及时,顷刻不少留。虽有万钧柁,动如绕指柔。岂无打头风?亦不畏石尤。送者未及返,君在天尽头。望影倏不见,烟波杳悠悠。去矣一何速?归定留滞不?所愿君归时,快乘轻气球。
紧扣《今别离》的主题,黄遵宪选择了乘坐轮船火车出门远行之时,与爱人依依惜别的场景。是与古代的“车舟载离别,行止犹自由”有很大的不同。火车和轮船的出现,在中国是19世纪的事。中国的第一条铁路是光绪二年(1876)在上海建成的吴淞铁路,虽全长仅十多公里,且运行一年后即予拆毁。而在鸦片战争之前,就有英国洋行的火轮船驶入广州。黄遵宪最早涉笔的火轮船诗,则是在同治十三年(1874)北上应廷试的《由轮船抵天津作》。是年,黄遵宪本应和好友胡曦同行,但“竟以邮寄屡失,遂舛日期”。而胡曦赴京途中有《火轮船歌》七古长篇一首,钱仲联以为“写当时的新东西,融合时事,笔力奇伟恣肆”,比“《今别离》要早十六个年头”,所以胡曦“可算是遵宪早年作新派诗的同路人”。
同路而先行者,还有王韬。其于同治六年(1867)经过舟车劳顿,来到英国。但王韬并无吟诵轮船的诗歌,却咏及照相。据陈玉兰《王韬年谱简编》:“同治七年……伦敦画馆为王韬摄影,悬于阁中,王韬作《自题小像》七律二首于后。”是要比《今别离》更早二十多年。王韬此前因参与太平天国的活动被清廷通缉,遂亡命海外。其所抒发的,是在异国他乡对故国的思念,所谓“异国山川同日月,中原天地正风尘。可怜独立苍茫里,抚卷聊看现在身”。当然不同于黄遵宪诗歌通过相片所寄托的爱人别离之情。这是使臣和逃犯的差异。不同的身份,其生活方式和心境自然也不同。所以,王韬在英国三年,隐居在传教士佐理亚的家乡——苏格兰的杜拉村,所作的十几首诗大多局限于此地的风土人情。如《游杜拉山麓循涧而行》《游伦敦灵园》《独登杜拉山绝顶》等,多为自然景观的游览之作,并无西方文明的介绍。至谓“山灵出奇为娱悦,令以文字相雕镌。我乡岂无好山水,乃来远域穷搜研。昨日家书至海舶,沧波隔绝殊可怜。因涉名区念故国,何时归隐江南边”。表尽有家难回的无奈。
其实,介绍西方的景物,作为文化的展示和思想的象征,其更有震撼力,也更具标志性者,则是不可移动的人文景观。就此而言,黄遵宪的诗,比之王韬诗更有价值。其旅途所见,如埃菲尔铁塔、苏伊士运河等,体现了当时世界最高的营造水平,就感官而言,具有绝大的冲击力。类似之作在《王韬诗集》中皆不曾见。因是英国归途所作,黄遵宪对欧洲的文化与科技渐次适应,已经没有了初来乍到的新异感。但是,面对这么宏大的工程,诗人还是备受震撼。其《登巴黎铁塔》篇首即称:“拔地崛然起,崚峥矗百丈。自非假羽翼,孰能蹑履上。”而自序则云,“塔高法国三百迈突,当中国千尺。人力所造,五部洲最高处也。”由于塔建成于1889年3月31日,比诗人此次欧洲之行仅早一年,登塔对于欧洲人来说也是新鲜事。黄遵宪更是异常兴奋:“嗟我稊米身,尪弱不自量。一览小天下,五洲如在掌。既登绝顶高,更作凌风想。何时御气游,乘球恣来往。扶摇九万里,一笑吾其傥。”诗的最后,作者居然要乘坐热气球遨游天空,甚至飞回中国。其《今别离》诗亦曾说“所愿君归时,快乘轻气球”。在当时欧洲,热气球大概是时髦的游乐项目,作者更是插上了想象的翅膀。而路过苏伊士运河,黄遵宪一下子写下了与之相关的三首诗:《苏彝士河》《九月十一夜渡苏彝士河》《舟泊波塞是夕大雨盖六月不雨矣》,补偿了先前赴英国途经此河没有写诗的遗憾。其《苏彝士河》云:“龙门竟比禹功高,亘古流沙变海潮。万国争推东道主,一河横跨两洲遥。破空椎凿地能缩,衔尾舟行天不骄。他日南溟疏辟后,大鹏击水足扶摇。”面对震惊世界又便捷世界的浩大工程,即便是再次相见,他还是叹为观止,兴奋无比。黄遵宪的好友吴德㴋跋《人境庐诗草》,曾借用其诗句移论其诗:“‘并世无二尊,独立绝依傍。’集中《登巴黎铁塔》诗也。作者于诗世界中,颇具此等魄力,可谓雄矣。”
黄遵宪的外交官生涯,要追溯到光绪三年(1877)赴任日本参赞。此前,他客居烟台,即已关心外事。钱仲联《黄公度先生年谱》光绪二年(1876)记其“客烟台。烟台为南北通商要区,海舶往来,习闻外事。时中英议约于此。先生感怀时局,以海禁大开,外人足迹如履户庭,非留心外交,恐难安内”。因黄遵宪在海外的身份不同于普通的旅行者,是需要处理外交事务的,所以,其新派诗,早年就有纪事之作。而纪事之作的历史意义和思想意义,都要高于咏物之作。19世纪以后,随着美国的崛起,中美关系逐渐成为中国外交的重点。黄遵宪又曾担任过驻旧金山的总领事,故其纪海外之事,最为人关注的就是有关美国的诗歌。
当黄遵宪还在日本任上时,即有《罢美国留学生感赋》。是诗表面是讲外交,实质却是内政:围绕着国家的开放与否,朝廷内部所进行的一场权力斗争。诗中所咏,非美国罢中国留学生,而是中国政府在光绪七年(1881)决定将留美学生一律撤回。清廷派遣学生赴美留学,缘于曾国藩的洋务主张。黄遵宪在诗之最后有自注云:“按美国留学生于辛巳年裁撤。奏请派往者曾文正公,募集学生者丰顺丁日昌,率往者吴川陈兰彬,后派出使大臣,前监督高州区谔良、新会容增祥,后监督南丰吴嘉善,其僚友为金某。初率学生继派副使为新会容闳。哈佛学堂,亦其手造云。”罢归之事的缘起,作为当事人的容闳,其《西学东渐记》述之甚详:
一八七六年,陈兰彬以全权公使之资格,重履美土,一时携来僚属极多。中有一人曰吴子登……当区岳良辞监督职时,陈兰彬乃荐此性情古怪者以继任……吴子登本为反对党之一派,其视中国学生之留学外洋,素目为离经叛道之举……吴既任事,对于从前已定之成规,处处吹毛求疵,苟求其短。顾有所不满意,又不明以告予,惟日通消息于北京,造为种种谣言,谓予若何不尽职,若何纵容学生,任其放荡淫逸,并授学生以种种不应得之权利,实毫无裨益。
吴子登即吴嘉善。关键是其所告之状牵涉到政治,说学生“或且效美人入各种秘密社会,此种社会,有为宗教者,有为政治者,要皆有不正当之行为”。还说“此等学生,若更令其久居美国,必致全失其爱国之心。他日总能学成回国,非特无益于国家,亦且有害于社会”。培养什么人的问题,在中国历来是大是大非的问题。所以,吴嘉善建议:“欲为中国国家谋幸福计,当从速解散留学事务所,撤回留美学生,能早一日施行,即国家早获一日之福。”钱仲联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以为“容氏此记,与诗中所述略异,可互参”。而黄遵宪是从大处着眼,强调通晓西学之人才对国家未来的重要意义:“自从木兰狩,国弱势不支。环球六七雄,鹰立侧眼窥。应制台阁体,和声帖括诗。二三老臣谋,知难济倾危。欲为树人计,所当师四夷。奏遣留学生,有诏命所司。”此等利国之计,却因官员的意气用事,致使“一语不能合,遂令天地暌。郎当一百人,一一悉遣归”。而美国上到总统,下至大学校长,都竭力挽留:“当其未遣时,西人书交驰。总统格兰脱,校长某何谁。愿言华学生,留为国光辉。此来学日浅,难言成与亏。颇有聪颖士,利锥非钝槌。忽然筵席撤,何异鞶带褫。本图爱相助,今胡弃如遗?”但均没有奏效。于是,美国还没有实施的华工禁约,成了反制中国的利器:“一旦尽遣撤,哗然称我欺,怒下逐客令,旋禁华工来。”外交就是相互之间不停的出牌。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说:“公度尝以光绪七年(1881)裁撤美国留学生,为中国第一不幸事”,并言“然至今日,尚有公然与留学生为敌者,公度闻之,感慨又当如何”。传统的思想观念若不予以与时俱进的改造,往往会沦为社会发展的阻力。
黄遵宪在光绪八年(1882)转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以后,处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美国驱逐华工。黄遵宪有《逐客篇》记其事。诗自序云:“华人往美利坚,始于道、咸间。初由招工,踵往者多,数至二十万众。土人以争食故,哗然议逐之。光绪六年(1880),合众国乃遣使三人,来商订限制华工之约。约成,至八年三月,议院遂藉约设例,禁止华工。感而赋此。”所谓“约成”,可见美国出台限制华工的法案,是与中国政府商订合约之后实施的。所以,中国政府事先知情并且同意,主要是无法抗争。黄遵宪为广东嘉应州人,而华工多来自南粤,旧金山又是华工聚集最多的地方。其所见闻,深有感慨,故黄遵宪自称“感而赋此”。诗歌篇首即云:“呜呼民何辜,值此国运剥。轩顼五千年,到今国极弱。鬼蜮实难测,魑魅乃不若。岂谓人非人,竟作异类虐。茫茫六合内,何处足可讬?”五千年来国运的极度衰弱,让黄遵宪体会到“弱国无外交”的无奈。由于涉及万国通商的国际规则,美国也曾派遣官员来华商谈此事,因为“骤下逐客令,此事恐倍约”。但遇到中国眼界狭隘、观念保守、态度傲慢的官员,也就没有了挽回的余地:“谁知糊涂相,公然闭眼诺。嘻嘻六州铁,谁实铸大错。从此悬厉禁,多方设扃钥”。
作为诗人外交官,纯属“管闲事”的诗歌,是有关1884年美国总统选举的《纪事》。国家的最高领导人,居然是全民投票产生,这对于当时许多中国人而言,简直不可思议。是诗亦有自序:“甲申十月,为公举总统之期。合众党欲留前任布连,而共和党则举姬利扶兰,两党哄争,卒举姬君。”而诗歌所记,表面上也是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混乱景象。一边是“吹我合众笳,举我合众鼓。擎我合众花,书我合众簿”:另一边则是“击我共和鼓,吹我共和笳,书我共和簿,擎我共和花”。但黄遵宪诗歌的宗旨,却是宣扬民主的思想:“吁嗟华盛顿,及今百年矣。自树独立旗,不复受压制。红黄黑白种,一律平等视。人人得自由,万物咸遂利。民智益发扬,国富乃倍蓰。泱泱大国风,闻乐叹观止。”当然,选举过程中的咄咄怪事,黄遵宪也没有回避,他在诗中作了实事求是的反映。有一利必有一弊,过去了将近140年,美国已成超级大国,而其选举制度似乎并无改变。
《罢美国留学生感赋》《逐客篇》《纪事》,是黄遵宪记述涉及美国政治的三首五古长诗,堪称其新派诗之中最具代表性、成就亦最高的作品。而关键不仅是记事,还在于述理。其所宣扬的维新思想,要早于甲午战争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觉醒至少十年以上。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云:“吾尝推公度、穗卿、观云为近世诗家三杰,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闳远也。”夏曾佑和蒋智由的新学之诗,应该是维新变法的产物。而黄遵宪从最早出任日本参赞,转而美国任,又转而英国任,及光绪二十年(1894)在新加坡总领事任上回国。其十多年的外交家生涯,足迹遍及世界。这在当时的中国官员之中,几乎是绝无仅有的。黄遵宪善于观察,善于思考,又善于总结,其新派诗应该是维新变法的先声。徐仁铸《人境庐诗草跋》即称:“年来与主人过从,时获新理。盖主人于学无所不究,海国见闻,抉择尤精。其为诗也,独莹心灵,漭漾万有,自成格调,泱泱大风,籀而诵之,羽琌山人所谓怡魂泽颜者。”羽琌山人为龚自珍。而陈衍《石遗室诗话》更是说:“中国与欧美交通以来,持英荡与敦槃者,不绝于道。而能以诗鸣者,惟黄公度。”
新派诗之旧风格
讨论诗人的旧风格,往往有一定的局限性。诗人之宗趣各有所异,甚至多有变化,而学人的评判标准、观察角度乃至研究方法,也不尽相同。这是评价诗人和解读作品产生分歧的重要原因。诗歌创作要形成旧风格,需要学识修养,而评价诗人创作的旧风格,更需要学识修养。酿酒师也许只需掌握一种酒的酿造技术,而品酒师必须知晓各种酒的风味和特点。中国的古典诗歌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,无论诗人,还是学人,都必须不断积累自己的学养,就好像提升酿酒和品酒的技术。梁启超“推公度、穗卿、观云为近世诗家三杰”,但钱仲联却以为“清末黄公度、谭复生、夏穗卿、蒋观云、梁任公诸人,倡诗界革命,任公《新民报》中有《诗界潮音集》之选。然诸人中除公度外,余皆成就未能副所期”。黄遵宪既然是新派诗的开创者和杰出代表,人们探讨旧风格,还是从黄遵宪入手。
钱锺书《谈艺录》以为:“钱君仲联笺注《人境庐诗草》,精博可追冯氏父子之注玉溪、东坡”。而《钱仲联学述》亦称:“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是对于近代诗人全集的第一部笺注著作,周作人、夏衍等人都非常重视这一研究成果。日本人甚至将由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开创的黄遵宪研究称为‘黄学’。”那么,钱仲联作为最高境界的“品酒师”,是如何评价黄诗的旧风格,又如何看待“黄学”以往之研究成果?其《梦苕庵诗话》有云:
《人境庐诗草》,论者毁誉参半,如梁任公、胡适之辈,则推之为大家,如胡步曾及吾友徐澄宇,以为疵累百出,谬戾乖张。予以为论公度诗,当着眼大处,不当于小节处作吹毛之求。其天谷开张,大气包举者,真能于古人外独辟町畦。抚时感事之作,悲壮激越,传之他年,足当诗史。至论功力之深浅,则晚清做宋人一派,侭有胜之者。公度之长处,固不在此也。
钱仲联又言:“今日浅学妄人,无不知称黄公度诗,无不喜谈诗体革命。不知公度诗全从万卷中酝酿而来,无公度之才之学,决不许妄谈诗体革命。”这里注意,其所云是“诗体革命”,而非“诗界革命”。黄遵宪论新派诗,说“文章巨蟹横行日,世变群龙见首时”。可见其新派诗也着眼于诗体的变革。既言诗体革命,在形式方面当然需要除旧布新。黄遵宪早期理想中的诗体,则是绝少依傍而近乎白话。其同治七年(1868)所作《杂感》诗最后称:“我手写吾口,古岂能拘牵。即今流俗语,我若登简编。五千年后人,惊为古烂斑”。此正合创造新民体的梁启超,以及倡导白话文的胡适他们的文学主张,被“推之为大家”。胡适《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》亦引述黄遵宪是诗,然后说,“这种话很可以算是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。末六句竟是主张用俗话作诗了”。胡适认为,黄遵宪是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:“我常想黄遵宪当那么早的时代何以能有那种大胆的‘我手写我口’的主张,我读了他的《山歌》的自序,又读了他五十岁时的《己亥杂诗》中叙述嘉应州民间风俗的诗和诗注,我便推想他少年时代必定受了他本乡的平民文学的影响”。但《杂感》作于同治七年,称其为“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”,则为时过早。
至于钱仲联所谓“于小节处作吹毛之求”,其实是批评胡先骕、徐英他们与梁、胡等人针锋相对的言论。胡先骕《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》即云:“梁任公所著《清代学术概论》云:‘直至末季,始有金和、黄遵宪、康有为,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。’此语大足以证明任公之于诗实浅尝者也……黄公度、康更生之诗,大气磅礴则有之,然过欠剪裁。瑕累百出,殊未足称元气淋漓也。”而胡先骕《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》则说:“至于论诗,则愈见其文学造诣之浅薄。近五十年中以诗名家者不下十余人,而胡君独赏金和与黄遵宪,则以二家之诗浅显易解,与其主张相近似故也。”其实,用接近白话、甚至俗语作诗,只是少不更事的黄遵宪率性所为。钱仲联《梦苕庵诗话》即称《杂感》乃是“公度二十余岁时所作,非定论也。今人每喜揭此数语,以厚诬公度。公度诗正以使事用典擅长”。当然,胡先骕也承认黄遵宪“创新体诗,实与其时之政治运动有关。盖戊戌变法,实为一种浪漫运动”,并说“黄之旧学根柢深,才气亦大,故其新体诗之价值,远在谭嗣同、梁启超诸人上。然彼晚年,亦颇自悔,尝语陈三立:‘天假以年,必当敛才就范,更有进益也。’要之《人境庐诗草》,在文学史上,自有其价值,惟是否有永久之价值,则尚属疑问耳”。而李渔叔却与胡先骕相反,他并不满足黄遵宪新体诗的创新,故论《今别离》,以为“除末句用‘轻气球’三字外,不见有任何新事物及字句,更无论新理想矣”。任何创作,都与语境有关。《今别离》所咏,对当时的国人而言,都是新事物。至于缺少新字句,正是黄遵宪新派诗所追求的用旧风格来抒写新意境。
当革命的诗体还没有达到“文章巨蟹横行日”,即诗体本身还没有西化,还在运用中国传统的诗歌创作方法的时候,万变其实是不离旧格律之宗的。钱仲联《梦苕庵诗话》曾称黄遵宪“以旧格律运新理想,诚不愧诗世界之哥伦布”。可见,尊其为哥伦布,关键是“新理想”。只是经历了数千年发展的中国古典诗歌,旧格律所形成的旧风格,也极为丰富多彩,几至炫人耳目的境地。而后之学诗者多有所选择,或模拟,或新变。他们一般会宗趣某种风格,当然也可能融会数种风格。黄遵宪的视野更为开阔,也就更能包容。《人境庐诗草自序》称:“其炼格也,自曹、鲍、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,不名一格,不专一体,要不失乎为我之诗”。黄遵宪罗列的宋以前的诗人,都是一代宗师,但风格各异。黄遵宪不过是将他们当作大家名家的代名词,是和“晚近小家”相对应的。人们特别要注意其所谓“不名一格,不专一体”。黄遵宪是想广泛地汲取众家之长,即如钱仲联所说的“全从万卷中酝酿而来”。但最后还要做到“不失乎为我之诗”,那就必须舍筏达岸。当然,文学史上所有的大家名家,诗歌风格都有自身的特点,这也都离不开他们的创新。
所谓“晚近小家”,其“小”是相对而言的。所以,影响黄遵宪诗歌的旧风格,就时间而言,更要注意清代的诗人,而从空间看,更要关心广东的诗风。钱锺书的《谈艺录》就谈到:“近人论诗界维新,必推黄公度。《人境庐诗草》奇才大句,自为作手,五古议论纵横,近随园、瓯北,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铁云,七绝则龚定庵,取径实不甚高,语工而格卑,伧气尚存,每成俗艳。”又说“大胆为文处,亦无以过其乡宋芷湾”。其言“取径实不甚高,语工而格卑”,是因为在钱锺书看来,袁枚、赵翼、舒位、龚自珍,当然还有宋湘,都是黄遵宪身边的和尚,离天边的菩萨不啻十万八千里之远。而所谓“伧气尚存,每成俗艳”,则是指黄遵宪“即今流俗语,我若登简编”所形成的烟火气。《谈艺录》后来“补订”,有所修正。曾引黄遵宪“其炼格也,自曹、鲍、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”语,以为“岂非明示爱古人而不薄近人哉。道广用宏,与弢叔之昌言‘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’,区以别也”。但钱仲联《人境庐诗草笺注前言》的看法,与钱锺书不尽一致。其先是介绍黄遵宪所景仰之天边的菩萨:“五古得力于汉魏乐府、杜韩诸家,臻于化境”,然后说,“其他从清代名家中取得借鉴的,还是不少,主要是吴伟业、宋湘、黄景仁、龚自珍诸家。”其所举虽稍异于钱锺书,但也多为乾嘉时期的性灵派诗人。由于黄遵宪无论时间,还是空间,都去宋湘不远,故钱仲联着重介绍了宋湘对其的影响:
以单行之气运用于七律,正是宋湘诗的专长,而作者生长在宋湘的家乡,很早从《红杏山房诗》中有所濡染,也是无可置疑的,所以在早期作品如《武清道中》等五律里,还明显地保存着学习宋湘诗的痕迹。古诗才气纵横之处,与其说他是近于袁枚、赵翼,毋宁说他是受宋湘影响更为符合事实。
钱仲联在此主要讨论诗歌创作方法,也着眼于黄遵宪旧风格的形成。关键是钱仲联并不赞同钱锺书“五古议论纵横,近随园、瓯北”的观点。因为在“乾嘉盛世”的光环下,或者说在“乾嘉专制”的束缚下,袁枚只是寻求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,故其诗歌多抒发个人百无聊赖的闲情逸致。如《秋夜杂诗》即称“不求勋万笏,但求酒一卮。岁月花与竹,精神文与诗”。而同样是性灵派诗人,黄景仁较之袁枚,就有更多的社会意识。如过年,在黄景仁的诗中,很难见到祥和的节日氛围。其作于清乾隆三十八年(1773)的《癸巳除夕偶成》:“千家笑语漏迟迟,忧患潜从物外知。悄立市桥无人识,一星如月看多时。”忧郁的情绪散发在字里行间。而三年后的《丙申除夕》,更是说“一岁似风吹剑上,百忧如影堕灯前”。面对日益突出的社会矛盾,丝毫不见歌舞升平的景象。黄遵宪在这一点上与之相近,所以钱仲联说黄遵宪“从黄景仁诗夺胎而来的也有好几首,如《西乡星歌》《冯将军歌》等七古和《岁暮怀人诗》中的一些近体诗就是,不过因为青胜于蓝,人们也就忘却它的根脚了”。至于钱锺书所说的“弢叔之昌言‘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’”,江湜也受性灵派的影响,其所不喜的主要是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派。而格调派专事粉饰太平、歌功颂德。由于格调派继承了明七子的衣钵,故江湜有“五百年”之云。其实,黄遵宪所强调的“我手写吾口,古岂能拘牵”,与江湜《小湖以诗见问戏答一首》的“何如学我作浅语,一使老妪皆知音。读上句时下句晓,读到全篇全了了”,如出一辙。而他们的诗风,也有相近之处,并不可以此“区以别也”。
人们需要特别关注的是两位钱先生都谈到的黄遵宪与龚自珍的关系。考察中国的诗歌史,特别是明清以后,凡强调性情的诗人多为理想主义者,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。这也是他们创新的原动力。黄遵宪是如此,其所景仰并作为学习对象的龚自珍更是如此。故钱仲联在其《人境庐诗草笺注前言》中云:“龚自珍诗对作者的影响特别显著,那种雄奇的境界,瑰丽的藻彩,风雷激荡的生气,正是当时许多古典诗歌改革者的共有特色。它们大多带有一种浪漫的精神。作为近代学术史上启蒙思想家的龚自珍,在诗歌领域里,同样成为晚清诗界维新的先导者。”是将新派诗的源头,上溯到了嘉道时期的龚自珍。钱仲联和钱锺书一样,把晚清诗歌革新的浪潮,都称之为“诗界维新”。龚自珍《己亥杂诗》自称“药方只贩古时丹”,而黄遵宪在一个甲子以后,学步龚自珍,也创作了《己亥杂诗》八十九首。可见二位确实都属于“维新”。另外,钱仲联列举黄遵宪“从清代名家中取得借鉴的”,谈到了吴伟业。而龚自珍则有《三别好诗》,自序称“吾知异日空山,有过吾门而闻且高歌,且悲啼,杂然交作,如高宫大角之声音,必是三物也”。其中一物,便是吴伟业的《梅村集》。是当亦属龚自珍的“古时丹”。同样,钱锺书谓黄遵宪“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铁云”,而龚自珍《己亥杂诗》则称“诗人瓶水与谟觞,郁怒清深两擅场”。其自注有云:“郁怒横逸,舒铁云瓶水斋之诗也;清深渊雅,彭甘亭小谟觞馆之诗也。”可见黄遵宪借鉴吴伟业和舒位,其旨趣与龚自珍略同。
当然,既然是新派诗,其旧风格就必须与之所倡导的新意境相融合。而黄遵宪最早提出的改造方案,就是其《自序》的相关论述。《自序》作为新派诗最早的理论追求,其通篇所论,强调的是对中国传统诗学的通变。他所要求的“胸中设一诗境:一曰,复古人比兴之体;一曰,以单行之神,运排偶之体;一曰,取《离骚》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;一曰,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”,实质就是《文心雕龙》所说的“名理有常,体必资于故实;通变无方,数必酌于新声”,通俗的说法就是用老办法来翻新花样。所谓“其取材也,自群经三史,逮于周秦诸子之书、许郑诸家之注,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,皆采取而假借之”,和梁启超所倡导的“欧洲之意境语句”,则有所不同。至言“其述事也,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,以及古人未有之物,未辟之境,耳目所历,皆笔而书之”,却与梁启超的 “新意境”有着部分的契合。因为写作此序时,黄遵宪人在欧洲,其“耳目所历”,当然是“古人未有之物,未辟之境”,也就是梁启超所谓的“欧洲之精神思想”。而其当时之创作,也尝试着实践其理论,即“皆笔而书之”。所以,吴宓《人境庐诗草自序跋》称“先生之作此序,实在其逝世之前十五年,序中既明言作诗之方法及旨趣,其诗自必遵照兹所言者作成”。
但此序一经发表,还是引起了争议。其关键还在于“新”和“旧”的矛盾。夏敬观《吷庵臆说》先是说“近数十年诗人,能直言眼前事直用眼前名物,莫如黄公遵宪”。随后对其《自序》进行概括,并称“余以为其言甚是,古人写当时事,曷尝不如此”。又转言“至以文为诗,取材避熟就生,皆是旧法。即写目前之事,目前之名物,亦理所当然。今人但能貌古,不能写实,而自是本领不彀”。当然,夏敬观也感叹“其诗皆趋于雄放,以铺叙为长,乏于韵味”。夏敬观甚至说“公度殁,距今将四十年矣。其诗自今日视之,犹觉其不甚顺眼,则以胆量有余,而机组欠缺,不足以为后人模楷耳”。所谓“胆量有余,而机组欠缺”,就在于新意境和旧风格没有很好融合。而李渔叔《鱼千里斋随笔》在引述了《自序》中的主要内容后,则说“与公度同时之康、梁,皆亟推之,举以与夏穗卿、蒋观云并称,谓为新诗界三杰。余尝取《人境庐诗》读之,反复数四,以为公度之论,颇不适于诗,其言诗体之变革,亦大抵肤廓之词也”。李渔叔认为:“情者生机,法者死物,本于情者则为真诗,无所谓法度也。群经子史之书,单行排偶,伸缩离合之法,皆所以膏润一己之情绪,增益其达情而已。”但黄遵宪并不是像李渔叔所说的“使离情性以言诗,拘拘焉惟单行排偶伸缩离合之法是务”,而是将诗法当作抒写情感、寄托理想的载体。这是后来论者绝少有疑义的定论。
确实,《人境庐诗草自序》作为黄遵宪最早发布的新派诗宣言,其所论按照钱仲联的说法,不过是“诗界维新”,或者说“诗体革命”。他当时并没有预见清末民初历史的沧桑巨变,并由此引发的诗界革命,更无论新文化运动。但黄遵宪是晚清诗歌革新的最早倡导者,他的真正价值,就在于新意境。钱仲联所谓“至论功力之深浅,则晚清做宋人一派,尽有胜之者。公度之长处,固不在此也”,绝非虚言。黄遵宪的诗,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全新的、完整的世界,这是国人以前未见、主要是不屑见、不相见的客观存在的世界。就社会功利而言,这已经远远超越了任何旧派诗。梁启超《嘉应黄先生墓志铭》谓其“自其少年,稽古学道,以及中年阅历世事,暨国内外名山水,与其风俗政治形势土物,至于放废而后,忧时感事,悲愤伊郁之情,悉托之于诗”,故其诗“阳开阴阖,千变万化,不可端倪”,乃“于古诗人中,独具境界”。这也是《饮冰室诗话》谓“公度之诗,独辟境界,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,群推为大家,公论不容诬也”的根本原因。无论是“独具境界”,抑或“独辟境界”,都强调了新派诗的新意境。
从这一角度认识黄遵宪为中心的新派诗的价值,他最早吹响了诗歌革新的号角,堪称诗界革命的序曲。
【频道编辑】李晓霞 莫群
【文字校对】华成民
【值班主编】刘龙飞 郭芳
【文章来源】“岭南文史”微信公众号